不知春

是个疯子。

一个日常行尸走肉偶尔清醒的人。

【酥糖】从过去开始

1.

《宇宙探索》杂志停刊后,唐志军摘掉主编的头衔,消沉了一段时间。虽然他消不消沉跟平时也没太大差别,但是那日苏看得出来。在精卫中心演讲结束那天傍晚,那日苏拥抱着下了台还泣不成声的唐志军,柔和的金色夕阳洒在两人发丝上,减少了一点悲情的色调。

 

“唐老师,跟、跟我去内蒙,就当散心。”那日苏的手轻抚着怀里人的脊背,末了补上一句,“费用我出。”

 

不知是当时只顾着抽噎没有回答被那日苏默认成了同意,还是周围病人的起哄将气氛烘托得恰好,唐志军回过神来时,自己已经在狭小的屋子里打包衣物了。他摸出晓晓临别时买给他的智能机,操作十分生疏地给那日苏拨去电话。短暂的“嘟”声过后,青年人的声音响起。

 

“唐老师,明天中午的票。你那边弄、弄好没?”那日苏语调上扬,听起来带了点小酌后的愉悦。

 

唐志军啊了一声,他所作的准备只是带上了他那少得可怜的个人物品。那日苏尚还清醒,告诉他虽然是六月,昼夜温差大,也得带厚衣服;草原上蚊虫多,得带上驱蚊用品......青年人说了一大堆,到后面渐渐口齿不清起来。唐志军在电话这头叹了口气,轻声说喝酒误事的时候,对面已经没有应答。

 

唐志军无奈地把手机放到一边,那日苏的鼾声模糊地从听筒传出来。厚衣服,防蚊贴......唐志军一件一件找出来放好。西南之行过后,他已听劝不少。收拾妥当已是深夜,唐志军给手机充上电,那日苏的鼾声还持续着。挂断电话的念头一闪而过,唐志军躺下,意识渐渐在那一呼一吸间沉入梦的深渊。

 

2.

 

第二天,唐志军照着那日苏发过来的截图,准时登上北京去往海拉尔的火车,后者则又是慌慌张张踩点到达。酒没来得及带上,那日苏不甚高兴地倚着车窗,不过幸好这次有坐票,所以他的脸色也不算太难看。

 

“咱们......是去海拉尔?”唐志军推推眼镜,小心翼翼地问。“啊对,去、去呼伦贝尔大草原嘛。”那日苏答。“二十八个小时,”他伸出手指想比划,发现不够数,换成一根手指在唐志军面前晃了晃,“一天多,和你们从北京去成、成都差不多时间。”

 

“嗯。”唐志军模模糊糊地应,下意识掏出手机,目光回转到女儿的信息的截图上。看得思绪又开始胡乱翻飞的时候,那日苏的声音突然响起,把唐志军拉回现实。

 

“唐——正——满。”那日苏带着口音念,唐志军抬头,青年人正注视着他的手机屏幕。“是你女儿?”那日苏看着他发问,眼神平淡,不像其他人询问他时带着悲悯。

 

“啊......嗯。”唐志军将手机反扣。他低下头,又抬起头,眼神飘忽。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着,充满节奏的声音掩饰着他的局促。那日苏得到回答,愣了片刻后若有所思地吐出一个陌生的词语。

 

“你说什么?”唐志军想听清楚,不自觉地向那日苏凑得近了些。青年人也靠近他,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发音奇特的词语,接着解释道:“蒙语里‘正满’的意思。”

 

K字列车里没有空调,骤然的互相靠拢让两人之间的温度也随之升高。唐志军意识到后往后一缩,却被那日苏的手不经意似的揽住腰肢。青年人手臂发力阻断了他的后退,温热的鼻息喷在彼此唇上。唐志军小幅度挣扎了一下但没有成效,只得小声让他放开。

 

那日苏清醒的时候,还是很听话的,闻言就抽离了手。很奇怪。唐志军挪开了些,心里升起久远的熟悉的感觉。他是结过婚、有过孩子的人,也曾是意气风发少年郎,不似如今这般畏缩,这种感觉他不是不懂。但“疾病”、“陷阱”一类的词又在耳边响起,唐志军缓缓吸了口气,和往常一样将这感觉草草扔进心底不做处理。他偷偷看了一眼一旁已经阖上眼的那日苏,青年人脸上带着罕见的愁容。火车刚好在此刻进入山洞,黑暗压来,唐志军也顺势闭上了眼。隔了几秒他感觉有什么凑了过来,带着一股无法掩盖的酒味。本着不听不看便可逃避一切的准则唐志军闭紧了眼。酒气萦绕一阵后散去,唐志军长舒一口气,像一条怪异的搁浅的鱼。

 

3.

 

旅途漫长。临停第三站唐山北的时候,那日苏已经忍不住百米冲刺出去买了百威。“没有燕京。”他的语气懊恼,但脸上洋溢着喜悦。唐志军看着他喝得喉结滚动出残影,不禁眉头纠缠,欲言又止。之后那日苏每隔几站便出去抢购,空罐子渐渐在脚下堆满,滚来滚去,和火车一样咣当咣当。他这次罕见地没有不省人事,而是咽咽口水,大着舌头对着正在吃泡面的唐志军开始讲话,眼神迷离。

 

“前年11月的时候,我那下大雪,特大。但是还得放探空气球。我刚刚踏出房门,暴风雪劈头盖脸地袭来,我瞬间就被气球带倒在地。后来终于放出去的时候,我回过神来,发现自己在冰天雪地中出了一身冷汗,帽子也不见了。但是好在,气球还是放出去了。”

 

火车又开始减速,这次即将停靠的是牙克石,车上的保洁适时地过来收拾垃圾。唐志军愣愣地抬脚,由和他差不多年龄的保洁扫去空罐,他呆呆地注视着那日苏,不知道青年人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讲这些,同时他发现,对方这次完全没有结巴。

 

于是他就这样问了。“啊,可能,我本来就不结巴。”那日苏轻飘飘地说,“喝酒算是我分泌多巴胺的方式,喝了我的语言障碍就没了。哦对,洗冷水澡效果一样。”

 

“马上到了。”那日苏迷离了一会儿,眼神重新在唐志军身上聚焦,“唐老师,我讲刚才那些,没别的,就是想你多了解我一点儿。我也不是……就只会喝酒的。”

 

青年人挠着头,借着酒劲憨笑。“我……我对你的了解程度不算低的。”唐志军不知怎的结巴起来。他嘴唇蠕动,想列举几个原因,却被‘酒’字糊了满脑子,其余什么也说不出来。幸好那日苏终于醉去,唐志军像免受刑罚似的舒了口气。他探身掀开薄窗帘,窗外缓慢掠过的景色已与始发站大不相同。

 

列车停靠的时候唐志军出去透了会儿气,因为听邻座说这一站停靠时间最长。他逆着太阳光瞧了几眼颇有俄式风格的建筑,低头用袖口擦了擦被强光逼出的眼泪,回到了充满各种气味的车厢。列车开动,一个小时在唐志军盯着手机截图出神中过去,列车终于抵达海拉尔。列车员提醒终到站的声音终于抓回了唐志军的思绪,他起身望了一眼,车厢连接处站满了等待下车的人。唐志军回身戳了戳一旁的那日苏,没动静,再拍了拍,还是没有丝毫反应。

 

完了,喝酒误事,假酒害人,喝多会死人。唐志军脑子里旋转着这三句话,愣在原地,但是他的手还在机械地戳着。第五下或者第六下的时候,那日苏“昂”了一声,悠悠转醒,睡眼惺忪:到站了?嗯,唐志军答,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。

 

4.

 

“云好低啊。”

 

这是唐志军出站后说的第一句话。走在前面自告奋勇背着大包小包的那日苏回头冲他笑:“还、还有更低的。”唐志军“哦”了一声,仰起头环视着天空:“这里纬度和地势高,水滴凝结的高度低……”自言自语似的话还没说完,唐志军就发现自己不得不加快步伐,才能跟上大步流星的青年人。

 

站外挤满了揽客的司机,那日苏在人群前停住,不停张望。“现在是四点半,我们能在天黑前赶到住地吗?”唐志军少有地显露出急色。“当然……能!朝鲁会安排好一切。”那日苏飘忽的眼神突然锁定了什么,接着变魔法似的从人群中扒拉出一个壮实的汉子:“啊哈!朝鲁!”

 

被称作朝鲁的男人大笑着和那日苏拥抱,唐志军有些畏缩地站在一旁。“这是我、我的朋友,唐老师,唐老师,这是朝鲁,我们接下来的导、导游兼司机。”

 

那日苏给两人做了介绍,唐志军谦卑地和朝鲁握手。“我以为这次旅行只有我们两人。”唐志军干咳了几声。“我不能开车。”那日苏回答,眼神躲闪。“他开,百分百酒驾!”朝鲁一点儿都不显生分,普通话带着比那日苏还浑厚的口音,打趣着青年人。

 

“时间不早了,我们出发吧。”

 

汽车沿着绥满高速行驶着,天空随着时间渐渐暗下来,唐志军坐在后排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。

 

直到视野里的一切变得全黑,只剩导向的指示灯呼啸而过,唐志军才收回目光。副驾的那日苏转过身看向他,唐志军突然觉出一点不对劲。

 

他们在这全黑的道路上行驶多久了?

 

唐志军看向车内后视镜,名叫朝鲁的男人此时也抬头望向他。唐志军惊恐地看见朝鲁的脸开始变化,像颜料溶于水中那样化开,变成晓晓的脸,然后是秦彩蓉,然后是没戴小红帽的陨石猎人,那日苏的脸也浮现出来,两个那日苏都注视着他,诡异至极。最后的最后,那张脸变成了唐志军自己。后座的唐志军开始感到眩晕,那眩晕很熟悉,是成群麻雀迎面扑来后的站立不稳,是得知女儿死讯时的天旋地转,是年轻时接受采访的飘飘自得。他看着前座的两人都没了面容,在黑暗里离他越来越远。唐志军伸出手,却什么也没有抓到,他向后坠落,坠落,再坠落。

 

5.

 

砰。

 

像一朵小小烟花炸开,唐志军猛地睁开眼睛。两颊黏黏糊糊冰冰凉凉,是液体未干的触觉。

 

头发凌乱的中年人坐起身来,环视四周,还是身处自己的小屋。屋外天已大亮,唐志军拿起一旁早已将电耗完的手机,坐在床上愣神。

 

原来是梦来的。

 

就像从前上学时,人已经洗完脸吃完早饭到了学校,猛地一晃神才发现自己还在被窝里,刚才的旅途不过是这样的幻觉。

 

唐志军拿出小灵通,这种被时代淘汰的东西此时发挥了作用。女声大声地播报,现在是上午十点整!唐志军依稀还记得车是十二点开,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属于梦的记忆,但还是匆匆忙忙地收拾好东西出了门。

 

到站,上车,那日苏依旧迟来,一切和梦里一样按部就班。但是这趟车是卧铺,那日苏也成功带了酒上来。青年人气喘吁吁地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,唐志军冲他扬扬手里黑屏的手机。“唐、唐老师您干嘛了,都给玩儿没、没电了。”

 

唐志军没有说是因为放了一晚上对方睡觉的声音,还由此做了个离谱的梦。那日苏也没有再追问,开始吨吨吨地灌酒。

 

“你......别喝多了,喝酒误事。”

 

唐志军一反常态地出言提醒了,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劝阻的手停在半路,想拦又想收回。那日苏的目光从酒瓶后延伸出来,一如梦里一般平淡。

 

“算......算了。”被那样的眼神盯了一会儿,唐志军着魔似的从那日苏怀里拿过一罐酒,爬上上铺。过了一会儿,那日苏听见细微的吞咽声传来。他从这模糊的声音中捕捉到第一次尝试的小心翼翼,就像昨晚半夜醒来从听筒里捕捉到对方压抑的抽泣。

 

但是他没有说什么,就像唐志军今天见到他也没有说什么一样。有些事或许已经不需要诉说,或是其中的感情已经复杂到无法轻易抚平。那日苏拉上淡蓝色的窗帘,正午的阳光经过过滤,一如那天柔和的夕阳。

 

列车平稳行驶,那日苏又喝多了,这次他一如既往睡得乱七八糟。迷迷糊糊间瞥见唐志军的手臂从上铺边缘垂下,那日苏出神地盯了会儿,着魔似的向上伸手。一下没使劲没够着,再往上一送,总算碰到指尖。创造亚当,那日苏脑海里无端冒出那幅画,是叫这个名字吧?只不过他们是旋转了九十度版本。那日苏合拢五指,捏住唐志军的指尖,后者并未将手收回。或许是醉了,或许本来就不会拒绝。两只手穿过床铺缝隙拉在一起,青年人脸上憨笑混着红晕,像是听见了晚黄金八点档里男女主永不分开的誓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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